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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粒药(草种)

房间后人也不走,一股脑地跟她寒暄:“月月,你别担心我照顾不好你,我很有经验的,我丈夫也有你这个病,而且他比你更严重,他还是那个什么双向——我也记不得名词了,就有时很兴奋,有时候又什么事都不想干,我女儿带他看过医生,也吃了药。”

    归庭月问:“他现在怎么样了。”

    李婶婶看起来神气活现:“现在可好了,能自己生活了,不然我怎么出来找事情做。”

    归庭月“嗯”了声,慢慢抿光汤匙里的炖蛋。

    李婶婶瞅着她端丽清瘦的模样,微叹:“你也会好起来的。”

    你会好起来的。

    这一年间,归庭月听过这句话少说一万遍,来自不同的人,或怜悯或善意地为她打气加油。

    可她真的好了吗?有时她觉得她的灵魂在那次意外事故中就被撞离了□□,从此她只是个被蚀空的苹果,干萎而残缺地抻在枝头,只等秋末的最后一缕风将她吹落。

    有时归庭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没有心跳了。

    但夜深人静的时候,她又能清楚听见体内的律动,它在药反下显得异常慌乱,似在竭尽全力又手足无措地帮她维持着生命。

    调整呼吸并入睡成为归庭月日复一日的必修难题,即使有药物的加持和帮助,但夜晚还是会像黑色的塑料袋一样密不透风,将她严实地扎裹其中。可同样的,她能在当中寻求到一种窒息般的稳定,因为不必面对白天的人和事,以及这些东西对她的审视和诘问。

    这种日子持续了很久。

    第173天,归庭月目不转睛地盯着APP里的天数,仿佛在进行某种倒秒仪式,尽管那个解脱的节点遥遥无期。

    归庭月坐回书桌前,摁开黑色水笔,开始写日记。

    确诊后她就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,内容均是书信体,开篇无外乎“归庭月,展信佳”。

    但通常写下自己的名字时,纸页就会开始模糊。

    归庭月一手盖住自己双眼,另一手阖上了本子,放弃记录今天。

    她的手掌很快湿透,从指缝里漫出去。她又软弱地沉进了这片灰暗而粘稠的沼地,无法自救,亦无法呼救。

    忽的,一个全然陌生的高亢音节窜入耳内。

    归庭月怔了一下,疑惑地放下手。

    “嘭!”

    根本来不及判断,连串鼓点轰砸而来,密集且激烈,却不凌乱,有条理。

    密闭的玻璃,厚重的窗帷都无法阻止这种走石骤雨般的响动穿击到房内,在昏黑的氛围里有节奏地抡打、踩踏,似能溅冒出无数电火花。

    归庭月漫出一身鸡皮疙瘩。

    鼓声愈发狂野,生命力惊人,如万千草种,恣意抛撒,随即破土,随即生长,汹涌而盛大,顷刻就织造出参天密林,绿野浓荫。

    归庭月完全被吸引,全神贯注地聆听。直至这段架子鼓的动静彻底消失,窗外再度安静,只闻人声与鸟语,她才发现自己双手互掐得太久,已经在皮肤上留下了好几道指甲的血印。

    但她丝毫不觉疼痛,只意外地静坐在原处。

    休业后,她第一次在白天清楚听见自己的心跳,仿佛刚刚领略过起搏器的威力。

    少晌,归庭月从座椅上站起来,不假思索地走出了卧室。

    因为这段鼓声太迅猛也太蓬勃,像是不会出现在她这种人生活里的一个短暂的奇遇。她很担心是幻听,迫切地想要确认清楚。

    李婶婶正在从阳台掐了几根小葱回来,迎面撞上她时又惊又喜:“诶?月月,有什么事吗?”

    打从看护归庭月到现在,足足半年,这个女孩都极少主动走出卧室,像一朵活在黑箱中的,即使再努力灌溉也生死未卜的花。

 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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